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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识人小记》

江南的梅雨总是缠绵的，像极了人心头那些理不清的思绪。我坐在临河的茶馆里，看雨水顺着黑瓦滴落，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。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等人，也最适合想人。那些在生命里留下印记的面容，此刻都随着雨声浮现在眼前。

记得巷口修鞋的老陈。他的鞋摊永远堆着破旧的鞋子，可每次见着乞讨的老人，总要摸出几个硬币。有一次我问他，自己过得清苦，何必这样大方。他低头缝着鞋底，慢悠悠地说："正因为尝过饿肚子的滋味，才知道一口饭的金贵。"这话让我想起城西开绸缎庄的赵老板，家财万贯，却总把"吃亏是福"挂在嘴边。其实啊，这世上的慷慨与吝啬，原不是用银钱能衡量的。

茶馆的老板娘姓云，大家都唤她云娘。她总是系着蓝印花布的围裙，提着长嘴铜壶在桌椅间穿梭，笑声像檐下的风铃一样清脆。直到某个深夜，我路过茶馆，看见她独自坐在灯下，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拭泪。后来才听说，她年轻时失去过挚爱。"日子总要过的，"后来她这样对我说，"哭过了，就要笑得更响亮些。"

这让我想起书院街的周先生。满腹经纶的老举人，却总说自己是"瞎翻书的"。倒是茶市上那个半桶水的算命先生，整天说着"周易云云"。可见真正的学问像成熟的稻穗，越是饱满，越是低头。

最让人挂怀的是打更的老余。总在夜深人静时，听见他的梆子声由远及近。有一回我晚归，见他坐在桥头发呆。"回去也是一个人，"他苦笑，"不如听着水声想想从前。"原来他的独子早年去了南洋，再无音讯。想来那些看似冷漠的独行者，心里都藏着一团火罢。

雨渐渐停了，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，把河面染成淡金色。我等的人终究没有来，却在这些等待的时光里，把过往的人都想了一遍。云娘又开始擦拭桌椅，哼着苏州小调，仿佛昨夜那个对月垂泪的女子只是我的幻觉。

忽然明白，识人如品茶。初尝是涩，再品是苦，回味方知甘甜。我们总是太快给人贴标签，却忘了每个人都是一本需要耐心阅读的书。就像这雨后的老街，每扇木门后都藏着说不尽的故事。

起身结账时，云娘塞给我一包新茶："茉莉香的，晚上喝了解郁气。"她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。我知道，那里藏着无数我永远无法完全读懂的故事。但有什么关系呢？重要的是此刻，这包带着体温的茶叶真实地温暖着我的掌心。

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，我想起《菜根谭》里的话："处世让一步为高，待人宽一分是福。"识人终究是为了更好地待人。这般想着，脚步也轻快起来。远处传来云娘的吴侬软语："明日天晴，来看茉莉花啊——"

是啊，明日天晴。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亩茉莉花田，只是有时被雨水打湿，暂时闻不到香气罢了。